编者的话:本文摘编自温儒敏老师的新浪博客,这是温老师去年8月参加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召开的关于理工科大学中文学科建设会议的发言。
那么多朋友在最热的时候来到最热的武汉参加这样一个会议,可见大家对关于理科背景大学如何办好中文系,是很有研究热情的。根据我这些年的工作经历与体会,我对这个问题谈几点意见。
一般来说,凡是有较大规模的大学,无论是什么类型,也无论是否理科背景,我觉得都有必要设立中文系。或者这样来说更明白,凡是打算办外语系的大学,都要有中文系。这些年理科背景的大学,特别是比较偏于综合性的,纷纷都办起中文系,我认为是有眼光的,必要的。中文系对全校的教学有辐射性影响。中文系可以为全校本科生开设一些关于中国文化的通选课,这对于一个大学文化氛围的形成,能起到至关重要作用。中文系的课程(包括研究生课程)覆盖性很广,不止是文学、语言、文献,也包括哲学、思想、历史、文化,不但关注古代,也渗透到当代社会文化,具有一定的独立批判性,对社会现实的文化现象发言。中文系教师思想比较活跃,往往可以比其他系科更多参与社会精神生活,如果说大学是“思想库”,我想中文系肯定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就这个意义来说,理工科背景的大学办中文系,是非常必要的。据我所知,华中理工的中文系就办得很有气氛,很有水平,在全校起到引领文化风气的作用。我建议学校多支持中文系的学科建设,这是一本万利,功德无量的事情。
关于中文系学生的培养。现在中文系的文学教学是普遍存在弊病的。突出的表现是:概论、文学史和各种理论展示的课程太多,作家作品与专书选读太少,结果呢,学生刚上大学可能还挺有灵气,学了几年后,理论条条有了,文章也会操作了,但悟性与感受力反而差了。的确有不少文学专业的学生,书越读审美感觉就越是弱化。文化研究热的兴起,本来是好事,研究视野毕竟拓展了,然而似乎也带来了新问题,事实上“远离文学审美”的现象加剧了。翻阅这些年各个大学的本科生、研究生的论文,有多少是着眼于文本分析与审美研究的?现今在中文系,似乎再谈“纯文学”就是“老土”了,大家一窝蜂都在做“思想史研究”与“文化研究”。其实,术业有专攻,要进入文化史研究领域,总要有些社会学等相关学科的训练,然而中文系出身的人在这些方面又是弱项,结果就难免邯郸学步,“文学”不见了,“文化”又不到位,未能真正进入研究的境界。担心文学审美失落的焦虑大概也由此而来。
虽然现今文学已经边缘化,但只要人类还需要想象的空间,文学就有存在的必要,也就还需要有一些优秀的人才来从事创作与文学研究。这也许是中文系存在的理由吧。与哲学系、历史系、社会学系等系科相比,中文系出来的学生应当有什么特色?我想,艺术审美能力,对语言文字的感悟力和表达能力,可能就是他们的强项。语言专业、文献专业,也要有文学修养。而艺术审美能力要靠长期对艺术的接触体验、包括对作品的大量阅读才能培养起来,光是理论的训练不能造就真正有艺术素养的专门人才。现在中文系学生已经不太读作品,他们用很多精力模仿那些新异而又容易上手的理论方法,本来就逐步在“走出文学”,而文化研究的引导又使大家更多关注日常,关注大众文化之类“大文本”,甚至还要避开经典作品,那不读作品的风气就更是火上添油。虽然不能说都是文化研究带来的“错”,但文化研究“热”起来之后,文学教育受挫就可能是个问题。原有的学科结构的确存在诸多不合理,分工太细也限制了人的才华发挥,文化研究的“入侵”有可能冲击和改变某些不合理的结构,但无论如何,文化研究也不能取代文学研究,中文系不宜改为文化研究系。我赞成文化研究能够以“语言文学”为基点去开拓新路,学者们也完全可以大展身手,做各自感兴趣的学问,同时我对文化研究给目前中文学科冲击造成的得失,仍然保持比较谨慎的态度。
目前中文系教学中存在哪些问题?是理论和史讲得多,上文学课实际上是跟着文学史读作品,容易造成观念先行,难得培养起文学感觉和想象力,压抑了创造性思维。这样教出来的学生可能“操作性”比较强,写起文章来理论一套一套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多,很难谈得上有什么独特的感觉与个性。有些学生刚上大学时还挺有灵气,有悟性,可是训练了几年下来,似乎占有了一些理论,但文学的想象力和悟性反而减少了,离文学也远了。如果要问,中文系出去的学生和哲学、历史或其他文科院系学生相比,有什么特色?应当就是“文气”,对文字的感觉较好,审美的能力较高,当然,也要有一定的理论眼光和分析能力。过去受“苏联模式”模式影响,教学上偏于以论带史,文学史、概论一类课程很重;这些年又受美国影响,学生非常热衷于“热门”理论的介入,重视的是理论生产的操作性,没有多少精力去读原著。这又是另一偏向。
应当调整了一些课程,适当减少概论、文学史的课时,增加专书选读之类课程,即使讲文学史,也强调作家作品阅读。我们希望尽量通过一种文学(文化)的熏陶浸染,来提高学生的文字能力和审美能力,这是文学教育的最重要途径。注重基础训练打好底子,读的多是经典的文本,但学生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能力加强了,他们以后再接触诸如文化研究、“阅读”分析社会文化现象等“大文本”,也就比较顺理成章。
强调原典阅读训练并不意味着放弃理论,要写出有份量有创新的文章,还是离不开理论训练的。在高年级和研究生、博士生阶段,可以偏重理论培养,开出各种各样研究型理论性的课;但本科阶段,强调读原典读作品可能更加重要。本科生一般不太愿意沉下心来读原典,他们和原典有距离,倒是很喜欢马上能“操练”各种新鲜的理论“把式”,对现下的各种文化现象进行读解剖析。文化研究一类课程对他们的吸引力,要远远大于原典导读课。基本训练还是不能“一步到位”,所以并不主张把那些比较时兴的理论课都列为主课。这些课最好还是放到研究生阶段去学。
中文系所承担的功能不止这两方面,还有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是人文知识分子的批判功能。就目前的情况来说,知识分子的批判力量是逐渐减弱了。一是因为知识分子的批判功能在体制上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要求与定位,或者是满足于表达出批判立场,至于这种批判的实际后果如何,有没有“可操作性”,是否脱离实际,那是不管的,而且富于建设性的批判较少。这样的批判“说了也白说”,往往如一箭之入大海,起不到什么作用。有些人就自我解嘲说起到“观照”作用了,似乎“使命”也就完成了。另外,我们有些人文知识分子本身的素质不高,他们的学术理想和生活追求可能是分裂的。从精神层面说,今天的知识分子生活在异常艰难的时刻,表面上思想自由多了,多元化了,但也被相对主义搅乱了基本的信仰与标准。我很怀疑传统的儒家思想是否可最终为我们现代社会提供一个有力的信仰系统。我们这代知识分子抱负太大,总觉得自己可以改变社会,实际的情况恰恰是我们对于现状很无奈。如果知识分子太不了解社会,和社会脱节,他们充其量也就只是在报刊传媒上发表某些批评,很难有什么切实的建设性的意见能真正为社会接受。